藤落的姑母四十五岁时,生了一场重病,不但因常年吃药容颜衰败,身材走形,还干不得体力活,成了一个废人,自然遭到儿女嫌弃。
她那个杀牛宰羊一辈子的丈夫,更是狼心狗肺,很快有了姘头,肉铺上挣来的银钱都用来养女人,逛窑子,有时还不顾脸面,把女妓带回家中鬼混。
藤落的姑母不敢说,也不敢问,日子难熬时,想起这辈子做过的蠢事和坏事,尤其是对待父母双亡,投奔而来的小侄女,良心上总是过意不去。
赵永派来的官兵一走,她立即摸出偷藏很久的碎银子,跑到街上找到了一个小乞丐,托他走近道,去杨家村报信儿。
小乞丐八九岁的模样,掂了掂手中的荷包,若是顿顿吃炊饼,够他活两年的,这趟差使好,这是他命中的贵人,定要好好报答。
小乞丐在吴县周边游荡了五六年,甭管你是大官道还是小毛道,就没有他不知道的。小乞丐讲信义,真的是卯足了劲儿地跑,赶在赵永到来之前敲开了藤落家的大门。
“大嫂快跑!你夫君的仇家寻来了!”
夕阳的余晖散尽,黑暗袭来,藤落只怔愣一瞬,就立即反身回屋,抓起装满贵重物品的小布兜和崔千里留给她的红宝石刻刀,拽着茂茂的胳膊,一息都不敢犹豫,快速跑进了杨家村的后山。
小乞丐本想从原路返回,却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,而且是从四面八方而来,以他的经验判断,至少有百余精兵,为了保住小命,不得已,也跟在藤落身后逃窜而去。
赵永来晚一步,派人挨家挨户搜查,依然了无影踪,顿时有些恼羞成怒。
想他赵大将军在大靖朝也是排得上名号的猛将,只因刺杀不成,反而助叶成幄叛逃遥洲自立门户,已经让众人背后议论,诸多的瞧不起。
而今,再让叶成幄的妻儿也从他手中溜走,传讲出去,岂不更是贻笑大方?任他是江义的小舅子,今后也很难在江家军立稳脚跟。
在搜山的官兵遍寻不得回来复命之时,赵永下令屠村,一个活口都不许留,犹不解气,临走之时还放了一把火。
藤落跪在山头,望着火蛇冲天,浓烟滚滚,神情木然。
那些曾给予过母子俩温暖与帮扶,往后岁月,也会真诚以待的淳朴山民,与他们世代栖息的村落,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。
冲天的火光,映红了藤落的眼睛,也灼伤了她的良心。
天刚蒙蒙亮之时,藤落忍着右肋的疼痛,朝着火熄烟散的杨家村,磕了三个响头。
这么多年,她活得窝囊,害了自己,坑了孩子,也连累了许多无辜,上百条人命压在她的肩头,无法承受之重。
藤落跪坐在崔千里的墓碑前,手指描绘着爱人的名讳,含着淡淡笑意,柔声嘱咐道:“千里,你在这里等我,要耐心点,不要着急,等我回来!”
藤茂懵懂,望着山下的狼藉发呆,小乞丐陪坐在他身旁,既惊惧又感慨。
如此乱世,人命如草芥不足以形容,就像小鸡小鸭,随意被人斩杀,哼都来不及哼一声,就成了别人刀下亡魂,白白托生一回人,白白来这世上走一遭。
“孩子,你叫什么名字?”
藤落也坐到茂茂身旁,与孩子们一同望向山脚的毁灭,也望向天边的新生。
小乞丐着实愣了一瞬,很多年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,他都忘了,自己是有名字的。他不叫小花子,也不叫小乞丐,更不叫臭要饭的。他不叫狗子,也不叫崽子,更不叫小畜牲。
“我叫繁生……”
“哦,繁生,好名字!”
藤落赞叹:“你的家人一定很爱你,为你取了一个希望满满的名字。”
“是的呀,我娘亲很爱我的……”
繁生对母亲的记忆模模糊糊,但是,母亲叫他名字的美好感觉,却是刻在了他的骨髓里。
即使五岁的小男孩儿从乱葬岗爬出来,在腐肉与蛆虫堆里打过滚,也不曾胆怯,因为母亲临终的话语那般温柔,又充满力量。
繁生,好好活着!他一直记得!
“繁生,你多大?”
“十岁!”
“哦,比我家茂茂还小一岁,以后做我的干儿子,做茂茂的小弟弟,你愿意吗?”
繁生不可置信,回望着藤落,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
“如今穷途末路,我们想去山下闯一闯,邀你同行,你可愿意?”
藤落笑颜如花,绽放着比朝阳还耀眼的光华,繁生仿佛看清了记忆深处,那张隐藏在暖阳之后的母亲的脸庞。
流浪五年,忍受过无数欺凌与打骂,捡垃圾果腹,饮泔水充饥,早已不知温情为何物的小男孩儿,缓缓点头。
只盼望着不久的将来,肚里有食,身上有衣,死前不要太难看的小叫花子,从来不敢奢望,此生还能有母亲,有哥哥,有活下去的希望。
藤落站起身,望着天边的云海,朗声道:“孩子们,娘亲带你们去挣一挣命!”
母子三人担心,赵永的追兵还在周边搜寻,不敢走大路,在山中穿行四十多日,终于出了吴县的地界。踏入遥洲管辖境内,才敢下山来,却还是一身叫花子打扮,混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队伍中,慢腾腾往遥洲城而去。
从夏末走到深秋,这一路不可谓不辛苦,却也收获颇多。
在山中的日子最难熬,藤落采拾了很多野草,趁着天热,晒干磨成粉,止痛的,助孕的,绝育的,让人起红疹子的,手脚浮肿的,还有致哑失明的……
有些毒性短暂,三五日可自愈,有些毒性无解,大罗神仙来也救不得。
而且,这些药材的毒性,只有世代在山中居住的山民才了解,很多大夫都不识得,即使中了毒,也查不出病因。
秋风瑟瑟,落叶飒飒,遥洲富裕,城门巍峨,藤落却泪盈于睫。
十二年前急于逃离,以为家乡之外有活路,十二年后不得不回,哪怕是与虎谋皮,她也要挣一挣命。
叶成幄占领遥洲将近三个月,不但没有出大乱子,反而在百姓中声名良好,从城门口的流民井然有序,无人闹事,就可见遥洲官员的治理水平甚高。
“施粥了,施粥了,成王的周夫人又来施粥了……”
临近中午,徒步行进四五十里路的流民,正是饥饿难耐之时,有人大喊施粥,无论男女老少,都不由得眼睛放光,争先恐后地往前跑。
“这周夫人长得是真漂亮,果然是人美心也善,每到初一十五都会用自己的体己银子买米熬粥,到城门口救济流民,那就是一尊在世菩萨……”
“都说好人有好命,你看,心善的女人有福气,不但找了成王那种盖世英雄做夫君,还为成王生下了大儿子。那小公子生得玉雪可爱,说话行礼,处处妥帖,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,识礼之人教养,再长大一些,也是虎父无犬子,咱遥州百姓有福……”
“哎呀!你不知道吗?成王可不是这一个儿子,周夫人的孩子不是长子,成王还有一个钱夫人,所生大公子今年已经五岁整。让我看,周夫人再好,所养的孩子再好,也没啥大用,谁家不是长子继承家业,立嫡立长,祖宗传下来的规矩,越是大户人家越讲究这个!”
“那可就怪了,成王也三十好几了,有女人有儿子,怎地好几个月也没立王妃呢?”
“成王现在是一方诸侯,王妃岂能是平凡出身,你瞧瞧另外几地的霸主,哪个不是与世家贵族联姻,争权夺利的事儿,咱小老百姓看不明白的!”
“说的也是,咱还是排一碗粥,闹一顿饱饭最实在!”
藤落带着茂茂和繁生,跟在两个老叟身后,把闲话听得一清二楚,不由得唇角微勾,带上了几分讥诮。
这个妾还真不一般,短短时日,声名远播,叶成幄的后院再添多少女人,若想有出头之日,都要先压过周夫人的风头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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