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嫁给卫寒秋的那天,嘉柔为我插簪。
她面色红润,笑意嫣然,而我要打上好几层腮红,才能遮住苍白的脸色。
惜言,谢谢你救我。
嘉柔称赞,你今天真好看。
抄家时,我记得爹说过,为了保证不被杀,他配过一种药。
每隔半个月,我需要饮用药汁,保证血的效用。
救嘉柔前,我差不多月余没喝,血的效力减弱,就让她多饮了些。
好在太子在我家搜出了爹配好的药,我喝上后,血效又增强了。
至于这些药喝完后,嘉柔和我怎么办,谁都不知道。
婚礼办的简单,不过黄昏时,少数的几个宾客就散去了。
红烛暧昧地燃烧,卫寒秋抻开被子,在小榻上给自己铺了一张床。
他语气生硬,眉眼疏离:柳小姐,今晚咱们各睡各的。
他怨我。
我咳了两声,弱弱地说:卫寒秋,我好饿,你能不能去厨房,帮我拿点东西吃。
卫寒秋缩在他的窝里,装听不见。
我只好自己去拿。
一天水米未进,头冠又重,我头晕眼花,磕在床沿上。
那个生闷气的人瞬间来到床前,把我抱回床上。
他劈头盖脸数落我。
现在知道自己身体差了?
逞英雄的时候在想什么?
我没吭声,你再叫我一遍啊,想吃甜的还是咸的?
我给你下鸡丝面好不好?
我抱住他,不顾一切地吻他。
我说:还有点力气,要不你先尝尝我。
将军铁血,在我帐中,却很温柔。
那一夜,我数不清他在我身上印过多少吻,却记得他滑落我颈间的一滴泪。
他托着我的腰,似在自语,又似乞求。
他说:惜言,别离开我,我们一定会幸福的,对不对?
我低声呢喃,伸出手指,在他胸膛打圈。
是呀,我说,我和你一定会幸福。
10第二日敬茶,卫寒秋收到战报,需要紧急离开。
他不想走,害怕卫家长辈刁难,我撑起身子,在他脸颊边一吻。
放心,有嘉柔护着我,我不会有事。
卫寒秋想了想,也觉得嘉柔一定会帮我,他叮嘱我多睡一会儿,替我又盖好了被子。
我却再也睡不着。
我索性去厨房,亲自看茶煮开,端着茶盏穿过庭院之时,恰巧看到了嘉柔跟她的婢女。
我刚想提醒她清晨露重,要她回去休息,却听她婢女问她。
小姐为什么要跟柳惜言说,你从来没看过星星啊?
佳人素手芊芊,倚在栏杆上,有一搭没一搭的喂鱼。
不那样说,她怎么会怜悯我呢?
嘉柔的嗓音还是那么轻软,那么温柔,真是个傻瓜,这么拙劣的谎言,她竟然相信了。
那小姐突然发病……不过是吸入一些会致憋喘的花粉。
卫嘉柔拍了拍鱼食渣子,选妃在即,我必须在这之前拉柳惜言下水,否则皇后娘娘怎么相信我病好了,答应我嫁给太子?
婢女笑声如银铃,连连称赞卫嘉柔聪慧,之后她们起身,看到了我。
卫嘉柔愣住,眼眶瞬间红了:惜言?
你怎么……这么早?
她亭亭玉立的站着,与池塘里的白莲花相映,真是个美人。
原来最高明的猎手,向来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。
我端着茶盏,淡淡地说:是啊,没想到能遇见你。
吹一点风都害怕的人,竟躲在这里喂鱼呀。
嘉柔,你知道你最可恨的地方在哪儿吗?
卫嘉柔面无血色,绝望地大睁着眼。
我说:别人用嘴巴骗人,可你骗我,用的是你的眼睛,你的心。
用眼睛骗人的人,最可恨了。
不是你想的那样,你听我解释!
卫嘉柔急急跑了几步,狠狠摔在台阶上。
她的声音颤抖而尖锐,仿佛用尽全身力气,才能挤出些支离破碎的话语。
惜言,你听我说,听我解释……卫嘉柔不断哀求着我,可怜极了。
可我稳稳地端着茶盏,任凭她喊破了嗓子,也不再回头。
11我知道卫嘉柔最怕什么,她怕我停止供血,断送了她嫁给太子的梦。
我偏没有这么做。
我每隔三天就乖乖的割开手腕,放出足量的血给他喝。
直到她被定为太子妃。
很多人好奇她为何突然康健了,她甜甜地挽着我的胳膊,说多亏嫂嫂照顾。
我也像个好嫂嫂一样,宠爱地对着她笑。
嘉柔啊,你不知道,血能救人,也能杀人。
等你死去的那天,还会不会笑着看我,会不会,说一句谢谢嫂嫂照顾?
开始放血后,我身子弱,几乎不出房门。
有一日,却特别想吃云片糕,我强撑精神,去厨房拿糕点,没想到,竟正听见寒秋跟卫嘉柔争吵。
树从掩映,卫寒秋的眉毛拧的死紧:医官说你喝的血量太多,可以减一点,频繁供血,惜言身子受不住。
卫嘉柔随手摘了片树叶把玩:哥哥不要相信毒不能根治的鬼话,说不定血喝多了,我会彻底康复呢?
你只想着你自己,不再顾念惜言吗?
卫嘉柔像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。
哥哥,你有没有想过呀,柳惜言的痛苦都是因你而起的!
你明明可以把她送到别院,让她不受任何干扰。
可你偏把她带回了卫家大宅,又请太子来喝酒,泄露她是药人的秘密。
别人以为你深情,可我知道你怎么想。
柳惜言抛弃过你,你害怕了!
就算她如今半傻,你也你要把她困在你身边,让她危机四伏,只能依附于你!
哥哥,我是算计了柳惜言。
卫嘉柔玩着手指,可这一切不都是你默许的吗?
卫寒秋饱含怒气,看起来想打卫嘉柔一拳。
可他从小迁就着妹妹,从不会对妹妹动手。
握紧的拳头,最后打在墙壁上。
不要用你的龌龊想法来揣测我!
身上好冷,有什么东西好像在我身体里碎掉了,让我一点,一点被侵蚀。
我以为嘉柔爱我,可她只是带着温柔的面皮接近我。
我以为寒秋爱我,可他以爱的名义在报我弃他之仇。
寒秋赐予我最珍贵最诚挚的爱意,也让我承受最刻骨最恶毒的禁锢。
好累啊,我一点,也不想吃云片糕了。
我本有一双翅膀,可被生生折断。
我屈身于内宅之中,而这宅子里全是刺。
而这一切,竟然是由最深情,最无害的卫寒秋造成的。
我在卫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,卫夫人厌烦我,连请安都省了,她只源源不断地给我送补品,让仆从熬给我喝。
仆人表面恭敬,规规矩矩地叫我少夫人,可她们端药时,都会避免碰到我的手。
没有人愿意照顾我。
而每当卫寒秋问我在家里过的好不好时,我都会笑着说,很好。
我维护着我想要的安宁。
然后慢慢磨刀,准备杀人。
1卫寒秋告诉过我,抄家那天我爹死了,五马分尸,车裂而死。
我用勺子搅着漆黑的药汁,觉得真有意思。
如果我爹死了,那为什么我日复一日,还在喝着维持血效的药物?
一日,卫寒秋未在家就寝,半梦半醒间,我房间里闯入了黑衣人。
我即刻惊醒,高声尖叫,可黑衣人还是划伤了我的臂膀,取走了我的血。
卫寒秋震怒。
他挑了个会武功的姑娘,贴身保护我。
那姑娘叫铁军,身子粗壮,为人忠诚。
白天,我跟铁军亲亲热热的,好像忘了被袭击的事。
可每当夜晚,我都会被噩梦惊醒。
我尖叫,我求饶,我哭的花枝乱颤,钻到卫寒秋怀里。
我说寒秋,是不是有外人盯上了我的血,我怕,我真的好害怕。
我求卫寒秋在床上装上机关,我说只有那样,我才能不害怕。
卫寒秋被我磨的心软,亲手设计,只要我按动床沿,机关就能射出毒箭。
机关安好的那天,我破天荒睡了个好觉。
睡不着的人变成了卫嘉柔。
卫嘉柔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。
皇后宣她入宫小坐那天,她的假发片不慎掉落,露出斑秃丑陋的前额。
卫嘉柔手忙脚乱,她大哭着解释,说她待嫁期间思虑过度,才会掉头发的。
可皇后疑心她的病没有全好,把她的封号从太子妃,降为侧妃。
卫嘉柔很聪明,她很快怀疑上我。
她派人盯着我放血,我无所谓,随便她盯去。
我如常放血,可卫嘉柔的头发,还是一天少过一天。
卫嘉柔陷入两难,她喝我的血,会不断掉头发,不喝我的血,就度毒发而死。
嘉柔啊,你这个傻瓜,你根本想不问题出在哪里,只会傻傻的浪费时间。
这样的你,难道不比轻信谎言的我,更加可笑吗?
我可以轻易杀掉卫嘉柔,但我并不着急。
我在等一个人。
当那个青灰色身影溜进我院落时,我知道,收网的时间到了。
13爹知道迷香迷不倒我,他趁我午睡时,钻进了我的屋子。
粗粝的指腹搭在我脉搏上,我闻得到他身上的草药香味。
爹一边为我摸脉,一边把不知什么东西塞到我的枕头底下。
他颦眉,说着奇怪啊奇怪。
我爹肯定会觉得奇怪。
卫家冒险放他出来,就是想让他诊明,我的血有没有差错。
如今,我的脉象一切正常,他也想不通,问题出在哪里。
我不会给他时间想通了。
我按动机关,毒箭瞬间射穿他的喉咙。
我爹圆睁了眼睛,不可思议地看着我。
惜……言……我笑着坐起来,说一切都是我的筹谋。
既然太子和卫寒秋舍不得杀他,那不如由我送他上路。
爹喉咙受损,说话艰难,可他像我娘死前那样,唤我的名字。
闭嘴吧柳宿。
我说,你的声音让我恶心。
卫嘉柔中的,是你自创的玄冰之毒。
你是不是好奇,我是怎样将毒下给她的呀?
惜言……我爹疯了似的,抓住毒箭,在胳膊上生生剜下一块肉。
爹将肉哀哀地递给我,我不知他耍什么把戏,把那烂肉扔到一边。
爹竟呜呜哭了起来。
我好生气。
我好好的,想告诉爹我的筹谋。
我告诉他,我是怎样一点点,变成一个杀人诛心的坏人。
可柳宿竟然不关心,他竟然,不想听。
卫寒秋赶来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。
我爹双目含泪,在机关旁死不瞑目,而我浑身浴血,仰天大笑。
太有意思了,我快笑死了。
我说:你不是说柳宿被五马分尸吗,那现在我杀的,是谁啊?
卫寒秋无语地闭上眼,脸上写的全是对我的失望。
他说:惜言,原来你的痴傻都是装的。
你变了,我没想到你会杀人,更没想到,你会算计我。
我觉得卫寒秋怪有趣的。
他为了给他妹妹留一丝生机,把我带回家,骗我说我爹死了。
卫嘉柔为了让我献身,骗我说她吹不了风。
凭什么他们算计我可以,我算计他们,却不行?
我冷笑:什么算计不算计的,有这个精力,还是想想你的好妹妹该怎么活下去吧!
14我爹塞我枕头下的是一本书。
那书溅上他的血,我嫌脏,就让铁军扔了。
铁军却把那书藏了起来。
卫嘉柔不再喝我的血,但她的身体,已如残花败絮。
花轿抬到东宫那天,太子在众人起哄中掀开盖头,看到新娘脸蛋的那一刻,太子笑容凝固在脸上。
卫嘉柔头发稀疏,脸衰老的像五十岁老妇。
太子自然不会对老太太感兴趣。
洞房花烛夜,便去了丫鬟的房里。
不久,那丫鬟就被抬成了侧妃。
原来年少情谊,也可以轻贱如斯,太子厌恶卫嘉柔,东宫上下对她十分敷衍。
大冬天的,卫嘉柔的宫殿掉瓦也没人管,搜罗全殿,连块好炭都无。
她终于吹上了冬日最冷的寒风,看上了,最凉薄的星星。
眼瞧着卫嘉柔不中用了,卫家人开始张罗,卫寒秋娶明月公主。
簪缨世家,似乎只有跟皇帝攀上姻亲,才不怕被鸟尽弓藏。
卫寒秋对公主的事闭口不谈,他只是,提起给我平妻的身份,我不说行,也不说不行。
一切便顺利地进行着。
定好婚期,卫家开始准备给公主的聘礼。
聘礼丰厚的堆满三间屋子,人手不够,我甚至帮忙清点。
聘礼中那对象征忠贞的大雁,我还摸了摸,指腹深陷在羽毛中的触感,让我很羡慕。
卫寒秋目光灼灼,站在不远处。
寒秋,你说咱俩成婚时,你怎么没想到要给我猎一对雁呢?
不等卫寒秋开口,我便自问自答:那答案在抄家时,我爹早告诉我了,因为我不配。
不配你多花一点点心思。
不配你哪怕问一问我,愿不愿意再做你的妻子。
你只是觉得我能成为你的平妻,跟公主平起平坐,就很好。
卫寒秋的第二场婚礼盛大而恢弘。
鼓乐齐鸣,丝竹悠扬。
新郎身着锦衣华服,步履稳健,新娘满头珠翠,面若桃花,宛如九天玄女。
人人都说,这是一对璧人。
宾客皆是朝中重臣,嘴里不断说着恭喜。
我想起自己寒酸又仓促的婚礼,没有人恭喜我,大家都在为卫寒秋不值。
从头到尾笑着的,只有卫嘉柔一个。
现在想想,连嘉柔的笑都是假的,成婚一场,我竟没得到一个真心的祝福。
我觉得没意思。
横竖不是我成婚,不到未时,我就早早歇下了。
没想到,半夜卫寒秋推门而入。
他不由分说将我抱到怀里,炽热的唇紧贴我脖颈。
惜言,我不碰明月,我只要你。
我挣开他,虽然在笑,可眉眼中全是冰冷。
你是在通过冷落她,彰显对我的喜欢吗?
卫寒秋愣住,眼角还挂了一滴泪。
大将军的眼泪,多稀罕啊。
我笑:我猜你从未对明月说过你不喜欢她,否则她那么尊贵的身份,不会一次次混到军营里。
一边给她希望,一边又故意冷落她,卫寒秋,你恶不恶心?
卫寒秋讷言道:可我又能怎么办?
这世间本就少有双全之法……是呀,难有双全法,可偏有人,既要又要。
我真讨厌卫寒秋这样子,他表面坦荡,其实是最会算计的。
卫寒秋,你母亲为求我,把头都磕破了。
你妹妹被我所害,头发掉光,在东宫生不如死。
这一桩桩,一件件,都在你脑海里呢,想到这些,你还能爱我?
当真相如利刃般揭露,卫寒秋的神色苍白入纸。
为什么要说出来?
他冷汗涔涔,汗水与泪水交织,糊涂一点不好吗,惜言?
我要的不多,只是想跟你好好过一辈子。
可我们注定好不了。
我冷面冷心,戳破妄念,从你踏入我家,知道我是药人的那刻,就永无可能了。
15卫寒秋冷落公主,可公主并不寂寞。
她命我在大太阳下磨药粉,当我浑身汗,颤抖着把药粉递给她时,她手一挥就把药粉全扬了,告诉我明天再继续。
公主没时间折磨我的时候,卫夫人就会叫我去抄经。
她怜悯众生,却不肯怜悯我。
我累晕在抄好的佛经上,发丝将字迹染模糊,卫夫人便说亵渎神明,命我再抄一遍。
卫寒秋还是会抱着我,问我在家过的好不好。
我敷衍地说,很好,他便不再问下去。
其实很多答案,不是靠嘴说出来的。
他只要多观察一下,就能发现我过的一点儿也不好。
人人都说将军爱我,把我宠到天上。
可卫寒秋的爱如烈火烹油,除了能让公主更记恨我,并不能,让我好过一点。
我好累,也好困,我吃不下东西,一闻到饭味儿就想吐。
我瘦了许多。
吐了一个多月,我终于察觉不对。
我为自己把脉,之后,卫寒秋向我求欢时,我总把他推开。
寒秋,我身子不舒服,改天吧……我慢慢高兴起来。
我想起了我的计划,我是想以脚为尺,走遍大好河山的。
从前,卫寒秋是我的爱人,为了他,我留在卫家,忘记了我的山河梦。
可如今,我爱的人在我身体里。
那么,我随时可以离开了。
计划着动身的前几天,我收到东宫来信,云锦笺上缀着浅浅兰花香味,让人想起一双忧郁多愁的眼睛。
信很短,只写着卫嘉柔重病,快要死了。
死前,她想再见我一面。
16卫嘉柔的寝殿在东宫角落,打听了许久,我才终于找到那间破败的屋子。
推开房门,霉湿与尘土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,令我不由皱起眉头。
惜言,你来啦。
卫嘉柔身穿白色寝衣,疲惫地倚坐在床上。
停止用血后,她长出了一些细碎短发,但由于疏于打理,头发如狗皮膏药般,参差地树立着。
见了我,她露出了一丝轻快笑容,罕见地挺高兴,我问:你叫我来,是想做个明白鬼,想知道自己怎么中毒的吗?
卫嘉柔愣住了。
她想说的,似乎并不是这个。
这人真讨厌。
我善良时,她不关心我多么爱她,我恶毒后,她也不问我是如何作恶。
我偏偏要将一切告诉她。
你的人盯着我,我没有别的机会,就把毒下在刀尖。
划破皮肤时,毒通过血流入药碗。
你一次次伤我,我便尽数奉还,很公平,对吗,嘉柔?
听到这里,卫嘉柔笑起来。
她顶着一张老妇人的脸,可竟还似少女般温柔。
是吗惜言,哥哥说的没错,你好聪明啊。
不是的。
我想要的反应,不是这个。
她可以抓狂,可以哭叫,可以扑过来跟我同归于尽,她就是不能平平淡淡地说,惜言,你好聪明。
我胸膛胀痛,胀满愤懑之情:别废话,你还有别的要说的没有?
嘉柔乖乖的点头:惜言,一切都是我的自作主张,哥哥他完全不知情的。
他不杀柳宿,是怕你多年服药,出现别人治不了的病症。
他叫柳宿为你把脉,也是怕你的身体出现了新状况。
闭嘴!
我大喊着,心扭曲成一团,像一件浸满水,又被拧干的衣服。
我说:你想说,这世上有很多人爱着我。
我爹把我制成药人是爱我,卫寒秋娶明月,也是为了护着我,我不领情,都是因为我小人之心,对吗?
我从牙缝中挤出冷笑:卫嘉柔,有这功夫,你不如照照镜子,看看你的老脸!
后悔吗?
那日如果你没有喂鱼,现在我还心甘情愿为你献血。
你笑我傻,可真正傻的人是你!
你断送了自己的一切,跟我无关!
大吼完,我头也不回,想要逃出这令人窒息的屋子。
卫嘉柔却拼尽最后一点力气,捉住我的衣角。
别走,惜言,我还有话要说……谁要听她胡言乱语啊,谁要听啊!
可她的话还是钻入我的耳朵。
惜言,我好后悔啊。
不是后悔那日的话被你听到。
而是后悔,没有跟你一起看过星星。
卫嘉柔,死丫头。
她知道怎么骗我,也知道怎样让我伤心。
她的指尖尤有兰花香味,我闻着那股兰花香,心软了一下,就一下下。
……那我们今天一起看,怎么样?
没有人回答我,空荡的大殿里,只余我自己的回音。
卫嘉柔如断翅的蝶羽,在光与灰尘当中坠落。
17又一次磨药粉时,我力尽昏倒。
闭眼之前,看到了匆忙闯入院的卫寒秋。
明月公主吓傻了,连忙说是我为了巴结她,舔着脸要为她磨药。
卫寒秋一巴掌甩她脸上,打出五个清晰的指印。
公主哭哭啼啼,回宫诉了好久的苦。
最后,反而是卫寒秋被罚俸三个月。
我苏醒后,卫寒秋对被罚的事情闭口不提,反而眼睛红红,激动地握着我的手。
惜言,我们有孩子了!
已经三个多月,医生说它康健的很。
他一副欢呼雀跃的模样,我却觉得很麻烦。
于是不耐烦打断他:我自己就是医者,怀孕三个月,你觉得我会不知道?
卫寒秋僵住。
那你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不告诉你?
我推开他,笑的讥诮卫寒秋,你真的想知道?
他脸上出现了惊惶的表情,敌军临境时,他也没惊惶过的。
不,惜言,我不想听。
他大力钳住我,肩膀耸动,狠狠把我揉到怀中,先前的一切,都忘了吧,我们一家三口,重新开始……可惜,寒秋啊,很多事,不是想忘就能忘记的。
一日,我与卫夫人、卫寒秋同席。
当我给卫寒秋盛汤时,卫夫人突然伸手打掉我的汤碗,惊恐的大声尖叫。
不要喝她给的东西,她毒死了你妹妹,不要喝她给的任何东西!
卫夫人将所有菜扫到地上,像个小孩似的,痛哭起来。
寒秋!
她不顾满身菜汤,扑到卫寒秋身上,这妖女神不知鬼不觉,随时能下毒!
娘已经没有了女儿,不能再没有你,你休了她,休了她行不行!
卫夫人一遍一遍求卫寒秋,哭的十分可怜。
卫寒秋在安慰过她后,把她送到了郊外的山寺。
卫嘉柔死后,卫夫人的神智越来越不清楚,我趁某次上香,把她跪拜的神像,换成了我的脸。
照顾她的老尼老眼昏花,也没察觉我的恶趣味。
卫夫人一生礼佛,除了嫌弃我,她并没有把我如何。
所以,我也并没有特意报复她。
但是对一个母亲来说,儿女的生死就是最大的报复。
山寺于她而言,是个不错的去处。
余生,就让她在青灯古寺中,日日给我磕头吧。
18我开始做一个梦,梦中尸山血海,卫寒秋隔着许多人的尸体冲我笑。
他说:惜言,我的心愿很简单,我只希望我们能一直相守。
可是,寒秋,相守是件很不简单的事。
卫寒秋为孩子做了个木摇篮,铺上绵软的锦被,十分舒服。
他将摇篮安置在我房间时,眼中的眷念细腻如春水。
他好像真的很爱这个孩子,爱到,我也有些动容。
我把收拾好的包袱摊开,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,放回了原位。
我想,要不就先不走了。
有父亲和没父亲,总归是不一样的。
我不想孩子出生后,总跟我似得,活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里。
他会骑在父亲的肩膀上,大大方方,得到我和卫寒秋的所有宠爱。
我每日懒懒的,吃饱,睡足,晒太阳。
日子一天天划过,时间悠闲地仿佛浮光掠影。
直到太医诊脉时,诊出明月公主中了毒。
明月面如桃李,一点没有中毒的样子,可她尖锐地指控我:府中唯一擅下毒的,就是柳惜言。
说不定就是她暗害本宫,用她的血来解毒,正好。
休想。
卫寒秋当众回绝了公主,公主下不来台,回宫去哭。
再回府时,她晃着一幅明黄的圣旨:柳惜言,你奉旨献血,母后决定封你为诰命夫人。
我去她狗屁的诰命夫人,谁想害我的孩子,我就跟她拼命。
我挥舞着短刀,把公主逼到墙角,我问她:我的血有毒,喝了会变成老太太,公主还想试吗?
谁说我要喝了?
公主欺负我身体不便,夺过刀,用刀抵住我肚子,你的血本宫嫌脏,放出来后,去拿它喂狗。
19原来任何人真有高低贵贱。
公主可以明目张胆地欺负我,而我只要反抗,她就可以治我大不敬之罪,这样想着想着,我就吐了一大口血。
第一次吐血,我浑身颤抖着,将血珠子一点一点擦干。
没事的,之前不也常吐吗?
我安慰着自己,照吃照睡,然后吐得越来越频繁。
最后一次,血如喷射的雨花,我喷在了铁军身上,我俩面面相觑,全都愣在当场。
别告诉卫寒秋。
少夫人……别告诉卫寒秋!
铁军含泪答应。
很久没有服用维持血效的药物了,我天真的以为,我能做个正常人。
但是,原来不喝药我也会死。
原来那些不舒服,不仅仅是怀孕带来的。
我感觉的身子在一点点坏掉,像蚁穴般,被慢慢掏空。
而就在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时间里,卫寒秋如地狱修罗般,持刀来到我房里。
刀尖泛起寒光,他说:惜言,明月病了,你不知道吗?
听说她已为你求到了诰命,她如此思虑周全,你该放血救救她。
19我该一巴掌扇死卫寒秋的,但我这个软骨头,我竟然放下身段求他。
别取我的血,孩子会死的,我求你,求求你……我身着纱衣,抱住卫寒秋的大腿,我恳求他,不顾一切地勾引他,可他还是捉住我的手腕,要将刀刺下去。
我把摇篮推到他面前,让他看他亲手雕的,我们一家三口的图样。
他已经七个月了,马上可以出生了。
公主的身子尊贵,我的孩子便低贱吗?
为什么要这时候取我的血啊,为什么啊?
我想不通,真的想不通。
一直以来,卫寒秋都是那么地爱孩子,为什么短短几天,他就能将之前的一切全都忘却。
刀尖划破皮肤时,疼痛几乎让我承受不住。
血放多了,我的身子越来越亏,怀胎七月,我终于生下一个死婴。
他是个细弱得像猫儿一样的男孩。
我明明听见孩子的哭声了,但上到卫寒秋,下到接生婆,人人都说他生下来就是没气的,娘胎里就带着不足,一出生就死了。
我不相信。
卫寒秋要去埋他的时候,我哭着求他让我看一眼,我说,与他朝夕相伴七个月,只有我不知他长什么样子,我哭着扒着孩子的襁褓,字字泣血地问。
他真的生下来就是死的吗?
可我明明听到他哭了,我真的听到了!
卫寒秋别过脸,他脸上有水渍的反光。
生下来哭没哭过,重要吗?
他说,反正他现在已经死了。
反正他现在已经死了……死了……他这说的是什么,说的是什么混账话!
他狠心地掰开我的手指,一根一根,扯断我跟孩子最后的纽带。
孩子被埋在京郊,那个精心制作的小木摇篮,也找不见了。
小帽子,小鞋子,我为孩子准备的所有衣物,一夜之间全部消失。
就像那声似有若无的哭声似的,没有人说得清,我是不是做过那些衣服,将军府,到底是不是曾有一个孩子。
卫寒秋似乎对我和孩子冷漠,又似乎不顾一切想要救我。
我每日要喝很多药,其中一种味道很怪,里面像是装了像骨头渣子,硌得我嘴疼。
我学乖了,不管卫寒秋让我干什么,我也不再反抗。
他让我喝的药,我问也不问,悉数喝完。
这世间虚虚实实,恍若尘烟,我累了,倦了。
我想离开了。
0我喝药假死那天,卫家大摆筵席,庆贺明月公主怀孕。
这庆祝宴我吃过六次了,公主自诊出喜脉后,每一个月就要大宴宾客一回。
若不是我身子没养好,没有力气逃走,我才不吃这鬼宴席。
明月喜欢这种热闹场面,她穿着件祥云瑞鹤花样的红裙,站在卫寒秋身边,任谁不夸一句神仙眷侣。
而卫寒秋,他好奇怪,他又要当爹了,却一直板着脸。
明月公主端着果茶,盈盈地朝卫寒秋笑。
而在她抬袖饮茶时,我拼尽全身力气,把她从十几阶高的台阶上,撞了下来。
血从她腿间汩汩流下,蜿蜒得像一条毒蛇。
明月一边哭一边大声尖叫,宾客还未散尽,公主的胎儿就生了下来。
迎接明月的不是新生命,而是一声更加绝望的尖叫。
一块硕大的蓝色胎记盘旋在胎儿脸上,任谁看了,都明白这不是卫寒秋的孩子。
公主未下产床,卫寒秋就把一个蓝脸乞丐扭送到她面前,乞丐呲着黄牙,头发一条一条打着绺,他淫笑着说,每日夜半,都是他爬上了公主公主的床,公主金躯玉体,是很销魂的滋味。
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
乞丐笑着说,睡了这么长时间,我死了也值。
不可能,我怎么会睡的这么沉,连是不是卫寒秋,我都分不清?
柳惜言,擅长下毒,一定是你!
公主连抬手擦脸的力气都没有了,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,说不出的可怜。
我撩开她濡湿的鬓发,在她耳边轻语。
下毒的确实是我,可若没有卫寒秋默许,乞丐怎么可能进你的身?
明月先是发抖,接着整个身子抽动起来,眼里写的全是不敢置信。
可悲啊可悲,她现在还没发现,卫家所有的恶,都是在卫寒秋的纵容下发生的。
他看似清风霁月,其实,是最脏的人。
柳惜言,你害了我,也害了孩儿,父皇一定会把你浸入猪笼,让你不得好死!
我大笑着离去,唇边缓缓,流下一丝鲜血。
行为不检点,给皇室蒙羞。
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,我的好公主。
假死药的药效缓缓发作,皇家赶来处置我之前,我便失去最后一点气息。
我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后倒去,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,落在卫寒秋怀里。
1我“死”后,铁军按照原定计划,来到这座西部小镇,跟我汇合。
我开了家小小的医馆,专为贫困的女子治病。
年少时,我只想救人的,没想却杀了这么多人。
如今我终于干上了自己想干的事。
或许是救人多了,积了福报。
我吐血的病症竟然渐渐减轻,一年多来,竟然从都没犯过。
孩子们喜欢我,他们在泥土路上玩耍,一边叫着柳大夫!
一边塞糖给我吃。
姑娘们体恤我看诊繁忙,谁家蒸了大包子,都记得给我那几个,药下去一嘴油,很香。
阳光灿烂,岁月安祥,我在大街上慢慢行走,任谁也看不出,我曾是个药人。
铁军跟我讲过,那日我假死后,卫寒秋死死抱着我的尸体,不肯让我下葬。
是她一根、一根掰开他手指。
铁军望着他通红的眼睛说:夫人死前反复告诉我,她想远远的离开将军,葬在将军再也找不到的地方。
将军害了她的孩子,取了她的血,竟然连她最后愿望,都不能满足吗?
她的愿望,是离开我?
我的体温越变越冷,卫寒秋抱着我,喃喃自语。
铁军冷着心说:将军不是知道吗,夫人的愿望,一直是如此。
卫寒秋瞬间被她这句话击垮,他苦笑着重复:是啊,她的愿望,一直是如此。
他松开抓住我“尸体”的手,放任铁军带我离开。
马车驶过城门那天,张扬恣肆的少年将军,一夜白头。
卫寒秋、抄家、嘉柔、药人。
这些字眼在时光消磨中,离我好远,再想起时,我竟感到恍惚。
一日我整理屋子,发现一本染血的,从来没有看过的医书。
我想看这书中有没有治病的良方,随手拿起看了几眼,却在翻到某一页时,整个人僵硬到凝滞。
……药人需数年服用毒散。
服用后,药人百毒不侵。
然,三月不服毒散,药人肝滞吐血,只有取血混上亲人的骨肉,毒散才可解除…………药人缺乏气血,勉强生子,婴儿无眼无嘴无手无足,形同人彘。
这是什么……这写的是什么?!
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,手脚冰凉,几乎要站不住。
我想起来了,这是爹临死前,塞到我枕头下的那本书。
他哭着,拼命想让我看书上的内容,我却嫌他恶心,把书扔到了一边。
原来在我计划杀掉爹的同时,爹也有他的秘密。
他接近,想把救命的方法放到我的床下,他还割下他胳膊上的肉,想给我吃。
而那时的我,正心心念念的,想杀死他。
我突然觉得恶心,有千万只小虫在胃里翻江倒海,我“哇”地一声便吐了出来。
小姐,小姐你怎么了?
铁军慌忙扶住我,一边拍着我的背,一边为我顺气。
我压下口中酸涩,艰难地问她:那个孩子,我跟卫寒秋的孩子……小姐,孩子怎么了?
孩子他生下来究竟是什么样子!
我拼命呼喊,声音在空气中撕裂,划出一条令人绝望的痕迹。
其实不用铁军回答,我也能想想出孩子的样子。
怪不得卫寒秋不让我看他一眼,怪不得除了我之外,没人听见他哭。
他没有眼睛,没有手脚,他什么都没有,活着,还不如死了。
眼泪狠狠砸向地面,我蜷起身子,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卫寒秋一定看过这本书,才会骗我明月公主有病,取我的血,其实这血没到明月公主嘴里,全都被我喝了。
混着我孩子的骨肉,被我喝下了!
怪不得那药有骨头渣的味道,怪不得我每次喝药时,卫寒秋的眼睛都是红红的。
我爹,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,他死前最后的愿望是救我。
卫寒秋,他囚禁我,折断我的翅膀,却也用他的方式,在默默保护着我。
我几乎无法自持,满眼含泪,全身战栗着,在铁军的呼喊中轰然晕倒。
这世界真荒谬,也真可笑啊。
爹,卫寒秋,卫嘉柔,卫夫人和我,我们都是坏人,也是好人。
无论是好是坏,在时光的磋磨中,我们都轮廓模糊了。
后来,过了很多年。
我们这座边陲小城,向来无人问津。
但不知怎的,有一年番红花开的季节,突然来了一支军队。
卫字旗帜在城中招展,宛如烈焰般炽热庄严。
大娘大婶们聚在街头,围观大将军带兵入城。
柳家妹子,大家都去看大将军了,你怎不去?
同街巷的李大娘叫我。
不去,我垂首,有一包药没杵,还有三张药方,没有写完。
我一边说,一边将晒好的番红花放到包裹里,托大娘带到将军处。
行军打仗,兵士们常有病痛,番红花活血化瘀,是一道好药。
记忆里仿佛也有一片番红花海,花朵赤炎一般,从深紫渐变到鲜红。
少女因采花耽误了回营的时辰,被少年长臂一卷,圈入怀中。
而这也是所有错误的起始。
柳妹子,柳妹子?
深思回笼,我强笑道:怎么了,李大娘?
这番红花虽然好,可你一个单身女子,也别采这么多。
番红花的花语是‘后悔爱你’,你终归还是要嫁人的嘛,大娘觉得呀,这花,不吉利。
李大娘说完,便揣着小包袱,兴高采烈地去看热闹。
而我站在原地,慢慢咀嚼着他的话语。
我缓缓,缓缓地苦笑开来。
没错。
我们了纠缠一生,最终回到原点。
却发现,年少的誓言竟只是一句——后悔爱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