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
我所住村子很偏远,去市集的话,光靠腿得从早上走到下午。
村子里的庄户人家也没什么银钱,市集也去得少。
市集去得少,消息自然知道的也少了不少。
那日下午,我在院子里和饺子馅。
想等着家里男人回来正好可以吃上些冒着油星的饺子,补补身体。
温度低,山中猎物难猎,林猎和公爹天天早出晚归地去山里守着猎物。
爷俩儿现在眼下青黑得像涂了锅灰。
夜色浓稠,爷俩空着手,灰扑扑地进了门。
我将备好的温热饺子端上桌,让他们先吃些垫垫肚子,等会儿冒着热气的饺子就能出锅。
爷俩刚坐下,院子外传来一阵接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。
我透过纸糊的窗户朝外看,是一队穿着盔甲的士兵。
妇人不宜见外男,更何况是一队士兵。
我猫着腰,溜到了里屋,竖起耳朵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「吱呀」一声,带队的官爷踹开了院门。
林猎拍了拍衣摆上的布条,恭顺地迎了上去。
「官爷,有什么吩咐?」
当兵的就是不一样,那位官爷并不理会林猎的寒暄,径直捞起锅里的饺子吃了起来。
三碗吃罢,他摆摆手,手下的士兵麻利地拿起粗布麻绳绑了林猎。
林猎起初挣扎不停,直到一把闪着寒光的刀架在了我公爹的脖子上,林猎才停了挣扎,垂下头。
公爹佝偻着背,也朝那官爷赔着笑,想求官爷放过他的儿子,我的丈夫。
那位官爷还是不理人,只上下扫视着公爹,过了好一会,才说:「老了。」
说罢,他转身就走,带走了林猎,也带走了那些还没来得及下锅的生饺子。
我嫁人的那年,朝廷上征了两次兵,第一次带走我的丈夫,第二次带走了我年过花甲的公爹。
一家三口,现如今只剩下我一人。
我将脸涂得黢黑,整日里只躲在地窖里,靠吃地瓜撑过了一日又一日。
我心里觉得仗总有打完的一天,丈夫和公爹会回来的。
等他们回来的那天,我还会包上冒着油星的饺子,让爷俩吃个饱。
日子也会好起来。
可那些当兵的活像个土匪,连家里的地窖也不放过,也没放过我。
8
我应该算是幸运的,当兵的只把我丢进窑子里,换了顿花酒喝。
也说不上换,我染了风寒,每日恨不得把肺管子都咳出来,才会好受些。
当兵的嫌我拖了后腿,他们喝完花酒后,也就没有带上我去军营。
听窑子里的阿婆说,那些小村里抓上来的姑娘、妇人都被送进了军营。
军营里都是男人,女人去能做什么?
只能躺着床板上一动不动,任由男人们磋磨。
我也是命大,风寒硬是好了,我也在窑子里活了下来。
窑子里的鸨母是个好人,至少窑子里的姑娘们没有被送进军营。
这仗连月连月地打着,村里的,镇里的男人越来越少,窑子里自然也没有什么男人来。
我在窑子里的后院里开垦了一块地,带着姑娘们种菜,种稻谷。
姑娘们虽不是十指纤纤,却也是五谷不分,四肢不勤。
后院那块菜地渐渐地只剩下我一人看顾。
窑子里的洒扫活计也落到了我身上。
我每日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也算是在这乱世里寻了一块安稳地,吃上了半口热乎饭。
每天深夜,我躺在柴房里的硬床板上,睁着眼祈祷林猎平安,公爹平安,小妹平安,爹娘也要平安。
日子有了盼头,我的心里也舒坦些。
直到五个月后,前线战事不再吃紧,窑子里迎来了这些时日里的第一个男人。
他长着一张和和气气的团脸,一来就将一钱袋的银子发给了姑娘们。
平日里谈笑风生的姑娘们,此刻却个个身子抖得像筛糠。
这银子发着发着,竟还发到了我面前。
我摆着手拒绝,拿起手中的抹布,向他示意。
我是这里的干活的,不用给我发赏钱。
男人还是和和气气地笑着,向我递着赏钱。
我只能低着头接过了男人发的赏钱后,恭恭敬敬地向他道谢。
男人对我笑得和气,问我:「姑娘怎么穿着下人的衣裳?」
我嘴笨,不知道怎么回答,只低垂着头。
我怎么穿着下人的衣裳?我是这里下人啊。
刚刚我还拿着抹布向男人示意,他怎么转眼就忘了。
一旁的鸨母一个箭步冲上来,将我挤得踉跄。
她朝着男人堆着满脸的笑:「官人,您心善,连个扫地的都发银子呢!」
「这妇人家里男人去前线打仗了,她是个脑子不灵光的,嘴也笨,只干点粗活。」
听着鸨母的话,我当即跪下,给男人磕了个响头。
可天下本就没有白拿的银子。
9
男人笑眯眯地搂着鸨母调侃起来:「瞧把你给吓得,窑子里几月都没开张,今日我来了,把灯笼点上,开张吧!」
鸨母边陪笑着,边吩咐我把灯笼点上。
红灯笼一点,烛火一晃悠,这窑子里活像个神仙地。
入夜。
鸨母来到我的柴房,冷着声音说:「阿牛,梳洗打扮,来陪客人。」
我吓得从硬木板上垂坐而起:「鸨妈妈,我是个干粗活的,您是不是弄错了。」
面前的鸨母神色不变,只拽起我的胳膊儿往前厅走。
窑子里的红灯笼一盏盏地从我眼前略过,烛光晃得我眼前模糊一片。
到了前厅。
只听得到前厅里鞭子鞭笞皮肉的声音,一声盖过一声。
穿得花红柳绿的姑娘们跪成一排,都低声啜泣着。
先前那位长得和气的男人面色冷峻,用手中的鞭子直指着鸨母:「怎么?鸨妈妈愿意了?识趣了?」
鸨母又开始堆笑起来,笑得脸上的肉都僵了:「官人,哪能啊!这丫头活没干完,哪能轮得上服侍官人的好差事呢!」
男人又换上幅笑眯眯地神情,接过话:「我看鸨妈妈你可越活越回去了!这窑子里的哪个姐儿没上过我的床榻?要落下一个,可对姑娘们不公平……姑娘们争风吃醋可怎么办才好哟?」
听到这话,我心里咯噔一下,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也有了预料。
鸨妈妈带我上了二楼,换上了一身水绿色的新衣。
「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。」
我拉着鸨妈妈的手,谢过她。
要不是为了我,她和这里的姑娘们也不用白白替我挨一顿折磨。
鸨妈妈神情有些僵硬,只冷着声音说:「熬过一晚还能活着。」
午夜。
「和善」的男人趴着我身上不停「蠕动」着。
我怎么也想不明白,面上看起来和善的人,私底下也烂到了骨子里。
男人粗硬的头发直戳着我的眼睛,戳得我不得不把眼睛闭上,眼前也就陷入一片黑暗。
人在黑暗里,脑子更清醒。
我真傻,真的,竟然觉得一个在前线战事刚缓和些,就来逛窑子的男人是个和善的人。
他怎么会是一个和善的人,他只会比其他人更可恶。
他要是和善,姑娘们也不会怕得身子直抖。
他要是和善,就不会来逛窑子。
他应该去保家卫国。
想着想着,我越来越觉得恶心想吐,恨不得拿起床头的瓷瓶砸他个头破血流。
好为挨他鞭子抽打的姑娘们报仇。
10
我的手努力地向床头够着,终于摸到了冰凉的瓷瓶面儿,还差一点,就能砸死这个畜生。
我奋力睁开眼,想拿起瓷瓶,可眼角又瞥见了瓷瓶旁边属于畜生的,官府的令牌儿。
看到官府令牌的一瞬间,心里像是被浇了盆冷水。
今晚砸死他,我明日就不活成了,窑子里的姑娘们也可能活不成了。
我紧绷着的手腕儿被卸了力气,垂在了床榻上。
这晚过后,我真真正正成了窑子里的一份子,成了一位窑姐儿。
林猎送我的那枚银簪我也再没戴过。
过去了三年,这仗终于打完了。
我在擦地板时,听窑子里的客人说,我们朝廷上的皇帝,一统了天下。
我甩了手中的抹布,着急地问:「一统了天下,前几年去打仗的男人们,是不是可以都回来了?」
客人拿起附庸风雅的折扇,点了点我的鼻梁,笑我没见识。
「打仗要死人的,战场上的尸体能堆成山,还能回来还真是祖坟冒青烟……」
「不打仗了,我的银子可就要少赚咯……」
明明客人他说的是事实,可我还是气得身子直颤。
这仗是穷苦人家的男人们上战场打的,好处是他们这些偷奸耍滑的人得的。
又过了些时日,街上锣鼓声声。
我和阿婆去市集上采买。
只见百姓们自发地将街道让开,来迎接打了胜仗的将军归来。
我和阿婆也凑上了热闹,我们俩将头努力伸长着往前望。
想看看这打了胜仗的将军长什么样子?是不是非常高大,能顶天立地。
看到将军面容的那一刻。
我才知道,原来林猎家的祖坟真冒青烟了,他终于平安回来了,还是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的。
路上的人都叫他林将军,他也笑着回应。
我缩了缩脖子,把自己藏在人群里。
从前盼着他平安归来,现如今却不敢再看上他一眼。
我早已配不上他,如今的他,意气风发,而我,身如破絮随风飘。
和我同行的阿婆在地上捡起一张告示,冲我说:「快看阿牛,这画上的人多像你啊,你不会就是林将军找的那位娘子吧?」
我苦笑摇头:「不是,大将军找的是阿妞,关我这个阿牛什么事!」
说完,我强挽着想凑热闹的阿婆转身离开。
看到林猎平安回来,还成了一位大将军,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。
他再也不会是我的丈夫了。
也许在我成了窑姐儿的那天晚上,他就再也不是我那在小村子里会打猎的丈夫了。
林猎他会娶得良妻,长命百岁,万事顺遂。
这也是他在战场之上,奋勇杀敌,建功立业的回报。
只是这人心里一空,身子也越来越空……
我背起包袱,趁着夜色离开了窑子,向我原来的小村子里走去。
这仗打完了,窑子也不再叫做窑子,改名叫怡红院了,日日迎来送往,声色犬马。
11
我本可以不再窑子待上多年,只是这乱世,只有窑子里的消息来得最快。
只要在里面待着,我就能知道这仗打得怎么样了,什么时候结束的。
被征去当兵的人,什么时候能够回来。
如今我再也没了每日在窑子里打听消息的必要了。
走了许久,我才回到了原先的小村子,回到了娘家的院子前。
我一推院子门,门板就吱呀作响。
等走到了屋里,我的脸上,身上早已挂满了蛛丝。
我心里松了口气。
爹娘还有阿奶他们肯定是带着小妹去逃难了。
等我明日将屋子和院子收拾收拾,等爹娘和阿奶们回来,就能直接住上。
我走向西屋,摸着黑将包袱放在床榻上。
可这包袱怎么也放不平。
我又摸着黑,将窗户打开,借着月光瞧一瞧这床榻。
月光渗透进屋子,我揉揉眼,朝床榻上看去。
床榻上只放着些裹起来的破布,破布里包着白骨。
看着这包白骨,我没忍住笑了出来。
只是笑着笑着,眼泪又怎么也止不住。
这过分小的一包白骨,是我小妹。
我擦干眼泪,又借着月光在屋子里、院子里找了一晚上。
等到天明,我才死了心。
阿爹他们逃难时,丢下了尚在襁褓里的小妹。
几年前还会对着我咧嘴笑的小妹,如今早已经魂归西天。
我在爹娘的屋子里躺了三天,也没等到他们回来。
只等到一张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寻人告示,告示上的人像极了我。
但我知道,告示上的人,叫阿妞。
她从前有个丈夫,叫林猎。
而我,不是阿妞,是阿牛。
我将告示揉成一团,去柴房找了个火折子,点燃了它。
看着明暗交替的火焰,我一瞬间想将这火焰引到柴火上去,让这屋子连带着我就此消失。
窗外的风吹了进来,将火星吹到了柴火上。
我又是一急,抬脚就踩灭了刚燃起的火焰。
这屋子能挡住阳光,也能让人避雨,比我有用多了。
还是让它好好的在这,至少能为赶路的人稍微挡上一挡。
我抬起脚,走向西屋,躺在了小妹旁。
任由着时间带我离开这人世。
如有来世,请老天爷让我在太平世道里做一只犬,我再也不愿在乱世里做一个人。
相逢乱世的我没读过书,也没想过赚多少多少钱,只想着过上点好日子。
有个知我冷暖的丈夫,生一个孩子,一日三餐不饿肚子。
只是我这一生也没有办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