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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发表时间: 2024-11-13
我是个农户女,有个听上去就很能干活的名字——阿牛。
我的妹妹叫阿马。
阿爹说,我和妹妹加起来,就是牛马。
阿娘说,牛马一生下来就晦气,一辈子劳碌命。
可他们不知道,我呀!
可是要过上好日子的人,怎么会一直当一只默默干活的牛。
1
我端着热水等在屋外,我娘在漏风的屋里拼命叫喊。
我爹在屋外咒骂:「又不是第一次生了,哭喊个什么劲!赔钱玩意儿。」
婴儿的啼哭声响起,我奶边擦着糊满鲜血的双手走出来:「白忙活一场,还不是缺了根的玩意儿!」
本来在一旁骂骂咧咧的我爹听到这话,瞬间喜笑颜开:「好啊好啊!正愁阿牛嫁人,没人来干活,阿马来了刚好来接着阿牛的活,老天爷待我不薄,送了我一对牛马。」
我叫阿牛,刚出生的妹妹叫阿马。
我低着头,默不作声地进了屋,用热水绞了破布给刚出生的妹妹擦洗。
看着躺在木板上的妹妹,我只能微微叹口气,也不知道她要在这个破败的,「喜欢」牛马的家里熬几年,才能像我一样熬出头。
我娘格外能干,刚生了孩子,就顶着张惨白的脸,颤巍巍地从床榻上下来,抖着手收拾着染了鲜血的稻草。
她看也没看刚生下的妹妹一眼,嘴里嘟囔:「坏事不过三,来年耀祖肯定会从我肚子爬出来。」
家里很奇怪,我娘和我奶都是女人,但不喜欢女人。
我爹是个男人,很喜欢女人。
女人多好,小时候给家里做活,到了十三四岁就可以嫁人换点好东西。
今年的我,刚好十三,一个月多后的二月初八就是我熬出头的日子。
东边的山上,有家打猎的,我和他家儿子订了亲。
我早就听村里人说过,山上打猎的那户人家每日都能从山上猎到野鸡,家里的伙食顿顿都冒着油星,生活水平在我们村可是名列前茅。
起初我还不相信,直到那日我爹哼着小曲,拎着三只野鸡从外面回来对我说:「阿牛啊!你的好爹爹我给你寻了个好婆家,订亲给三只野鸡,等你嫁人那天,他家还要孝敬你爹我一头野猪呢!」
我高兴坏了,终于可以嫁人了。
去年隔壁家小花姐嫁人的聘礼只有一只野鸭,小花姐回门的时候却还给我了一块麦芽糖。
那也是我第一次吃上麦芽糖。
原来嫁人这么好啊!嫁了人就能吃上糖,嫁了人就能过上好日子。
小花姐平时可是连一棵野菜都要和我争上一争的。
现在都舍得给我一块麦芽糖了,小花姐是真的过上好日子了。
我望着被破布包裹着的妹妹,心头颤了颤。
对不起了,妹妹,姐姐要嫁人了。
等你长到十三四岁,阿爹肯定会给你找个好婆家,你也能和阿姐一样嫁个人,过上好日子,吃上甜丝丝的麦芽糖。
2
这一个多月里的每一天都过得格外漫长。
我手上的冻疮离了冷水又好,进了冷水又破,如此反复。
这天,我端着小碗,怀兜里藏着两颗鸡蛋,想向村东头的李婶换小半碗羊奶给小妹补补营养。
小丫头刚生下来半个月不到,成日里靠米汤吊着命。
阿娘说穷女贱命好养活,不用喝奶水,我当初也是这么养过来的。
其实我也知道,阿娘她没奶水。
家里母鸡每日下的一两个蛋,得给我爹补身子。
阿奶和阿娘也说了,家里男人是顶梁柱,不补好身子怎么行。
大约走了半刻钟,我刚好能远远地看到李婶家的土屋。
李婶算是我们村上的好心人。
小时候我爹路过小河,看见我蹲在河边洗他的厚棉衣。
也许他嫌我洗衣服用不上力气,洗不干净,他拎起我的后脖颈就把我扔进了河里。
他站在河边看着水里扑腾来扑腾去的我,可得意坏了。
他多有男子气概,一下子把当时快五十斤的我拎了起来。
大抵也是我不争气,没配合好他,在水里扑腾了没一会儿就没了力气。
等我醒来时,只见李婶一个人在我旁边,替我擦着那湿透的几缕头发。
就这样想着走着,不一会儿就到了李婶家院前。
李婶家的羊看到我,「咩咩」地叫了好几声,算是给我打了个招呼。
这也不枉我每次在山上挖野菜时,都顺带着给它带点草吃。
正在洗碗的李婶见了我,笑开了花,打趣起我来。
「阿妞,听说你要嫁人了?李婶我可给你打听过了,你要嫁的小伙子,人长得高大,还和他爹学了不少真本事,你还没婆婆,你嫁过去可就直接当家作主喽!」
我听得脸发热,哪有李婶这样直接说的。
我红着脸,支支吾吾:「好婶子,我拿鸡蛋换半碗羊奶,给我刚出生的妹妹喝。」
听我说起来她家的原因后,李婶人也爽快,边答应着就边擦了擦手。
她接过我带来的小碗,给里面装了满满一碗羊奶后,怎么也不肯要我带来的鸡蛋。
我谢过李婶,端着羊奶往回走。
走了十几步,估摸着李婶回了屋,我又返回去,把鸡蛋放在了羊圈的围栏上。
李婶家也就指望着羊奶去市集上换点零用钱,今日的羊奶给了我,明日可就换不上了。
我小心翼翼地端着羊奶走,生怕洒了一点,这碗羊奶够上小妹喝几顿了。
走着走着太阳就下了山,村间小路昏暗,我只能走得更慢些,更小心些,这羊奶可别洒了。
人真是越怕什么,就越来什么。
一支冷箭「刷」的一下越过我,向我身后飞去。
我手一抖,羊奶洒了大半。
3
我又气又恼,脑子一懵,满脑子里都是小妹那张蜡黄的小脸。
眼眶一酸,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。
我真没用,小时候洗不干净衣裳,长大了连碗羊奶都端不稳当。
「那个……小妹……姑娘,你别哭了,我没想拿箭射你,就是那野兔子跑得快,我怕它跑了,我才放的箭,你别哭,这兔子归你成吗?」
一道陌生的男声在我头上环绕。
我下意识地抬头看,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男人正望着我急得脸色涨红。
我一愣,明明是他放箭吓洒了我的羊奶,他的脸却涨红得像喝了几大碗酒。
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他了呢!
我看着比我高出许多的男人,只擦了擦眼睛,抬起腿就走。
这黑灯瞎火的,我也奈何不了他,只当自己今日倒了霉了。
第二天一早,我热好剩下的小半碗羊奶,喂小妹喝下后,端着昨日剥好的苞谷喂院子里的母鸡。
一大碗散发着膻味的羊奶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鸡窝旁,鸡窝里还有一只剥好皮,洗干净的野兔。
我抬头朝四周看去,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。
羊奶和野兔子是谁送的?
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想的。
只可能是昨晚朝我放冷箭的那个打猎的男人。
昨日回来想了半宿,我知道了他是谁,他就是我半个多月后,要嫁的人。
村子里的小路四通八达,消息也是。
谁家干什么营生,种多少田,赚多少银子,村里的人相互间都知道的七七八八。
村东边上的山里有不少野物。
山林深,除了野鸡野兔外,还有着长着獠牙的野猪,甚至于还有长得比人还要粗的蟒蛇。
只有那一户打猎人家在山上待了许多年。
趁天色还没全亮,我将羊奶倒进瓦罐里藏在了鸡窝深处,留给小妹慢慢喝。
这羊奶也不能叫我娘和我奶发现了,要不然又得进我爹的肚子。
我拎起那只处理好的野兔,也不知怎得,我的嘴角总是要往上扬。
我离好日子真是越来越近了,昨晚匆匆一瞥,我看我那未婚夫婿的模样算得上周正。
看他今日的做派,也不向我爹那般只顾自己。
李婶说的真对!我嫁过去是过好日子的。
4
一连几天,鸡窝旁都会有一碗羊奶。
我这几天早早地起床来喂鸡,也是想当面和我这位未来夫婿道声谢。
可他是个十分守规矩的,坚持着未婚夫妻成婚前不见面的说法,竟一次也没让我再碰见他。
我回了屋,看着小妹在襁褓里挥舞着的小手,心一软。
小妹的脸色红润起来,再也不是那病恹恹的模样,看起来十分可爱。
我捏捏她的小脸,苦笑:「小妹,等阿姐嫁人了,你可就喝不上羊奶了,你到时候可要在饭点哭,提醒阿娘给你喂米汤。只能在饭点哭啊,别的时候别哭,阿爹不喜欢小孩哭。」
小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,只看着我咯咯笑。
我又捏了捏小妹的小脸,长叹一口气。
阿姐只能帮你到这了,等阿姐嫁人,就不能在家里照顾你了。
晚上,我趁着夜深,拿竹枝给我那未婚夫婿编了个竹筒放在鸡窝旁,想送给他,方便他装箭矢。
只是早晨起来,那竹筒还是原封不动的放着,我又只能拿竹子削了支锋利的小箭连同他送羊奶的碗一起放进去。
我希望他能聪明些,能明白我的意思。
只是没想到,他拿走了竹筒,羊奶依旧不间断地送着,装羊奶的碗旁边还有一支细银钗。
我仔细地将银钗藏好后,心里像抹了蜜似的甜。
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。
小妹连着喝了十几日的羊奶后,就到了我出嫁的日子。
家里穷,没东西给我做陪嫁。
出嫁那天早上,阿娘给我煮了个红鸡蛋。
这是我第二次吃上红鸡蛋。
第一次是小时候发高烧,家里没钱带我看病。
阿爹大手一挥,大方地让阿娘给我煮个鸡蛋,吃完这个鸡蛋,他们好送我上路。
也许是命不该绝,吃了鸡蛋,我的烧就退了,从鬼门关前,捡了条命回来。
我也就一直活到了现在。
屋外热火朝天的敲锣打鼓,盖上盖头前,我偷摸着对我娘说:「阿娘,灶房的瓦罐里有羊奶,你记得给小妹喝。」
阿娘瞪了我一眼后,用力给我盖上了红盖头,让我牵上了红布条。
布条的那一头,被我的夫婿牵在手里。
就这样,我在锣鼓声中,盖着红盖头,被夫婿牵着,走到了山上,嫁进了我的夫婿家。
5
成亲当晚,我知道了我夫婿的大名叫「林猎」。
林猎掀开红盖头,局促地喊着我大名:「阿妞。」
我本想告诉他,我叫「阿牛」,可转念一想。
阿妞好,总比阿牛好,谁想和牲畜一个名。
我和林猎并排躺在木板床上许久,才听到林猎沙哑着声音问:「可以吗?」
我被林猎问得懵了懵,怎么和阿娘告诉我的不一样。
阿娘说,新婚夜我要做个任夫婿摆布的哑巴木偶,才是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,人家才会说阿娘教得好。
只是林猎这一句话问得我耳根直充血,我害羞地抓紧了粗布床单,点了点头。
林猎他常年打猎,力气大,精力旺,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天明。
身旁的林猎睡得很熟,我仔细穿戴好,忍着小腹酸痛,战战兢兢地小跑到厨房准备早上的吃食。
不成想,公爹早已围着灶台熬起米粥来。
我当下腿一软,就要跪下给公爹赔罪。
我只期望我这公爹要比我阿爹温和些,不会用竹条抽得我直跳。
我这一跪,可给佝偻着腰的公爹吓坏了。
他放下锅铲,拽着我的胳膊一把把我拎起来:「新媳妇哎,我们家不兴三跪九叩呐,老头子还想多活些年头,过点好日子,不着急送我走……」
这时,我才知道,原来我这公爹和我爹不一样。
我接过锅铲熬起粥来,让公爹去休息。
等早饭做好了,林猎也起了,不知从哪弄来个瓦罐递给我:「阿妞,这羊奶热热喝,补补身子。」
他说完又似想起了什么,放低声音在我耳边说:「太瘦了,硌得慌。」
我起初还没反应过来,后来才意识到他话里的深意。
一连过了小半个月,我每日都干不上什么活,手背上的冻疮自然也好了大半。
连林猎和公爹换洗下来的衣物,我也插不上手。
那日,我准备抱着林猎换下的一盆衣裳去洗时,被刚好打猎回来的他拦了下来。
「初春日里水冷,我去就成,」
原来寒日里是可以不用日日去洗衣裳的,手上的冻疮是养小半个月就会结痂的。
我过上好日子了,真好,真的!
人日子过得一好,就想得多了起来。
我娘家还有个可怜小妹,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,每日是不是能喝上米汤,不饿肚子。
6
又过了半个多月,我踌躇着和林猎说:「我想回家看看我刚出生不久的小妹。」
林猎一拍脑门,责怪起自己来。
「阿妞,我这脑子笨得,咱俩都没回门!家里之前就我和阿爹两个男人,我俩又都粗心,每日就知道打猎。今天带上几只野鸡和野兔,我陪你回门去。」
我「扑哧」一笑。
林猎他懊恼,后悔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爱。
我也是出嫁那日才知道,我不是正经嫁过来的媳妇。
贪嘴老爹是把我卖了,换了些看得过去的「彩礼」。
自然,我也不用回门。
我们村适龄婚嫁的姑娘就我一个,那日我爹在村口拿我叫卖,谁家出的彩礼多,谁家就娶我,老少都行。
被公爹买给林猎做媳妇,也算是我走了个大运。
我和林猎带着两只处理好的野鸡和一瓦罐羊奶,回了娘家。
还没进门,就听见小妹在扯着嗓子哭号。
阿奶在院子里晒谷子,对着哭声的方向咒骂:「哭哭哭,福气被你个赔钱货哭完了!」
林猎扯着嗓子喊了声:「阿奶,我和阿妞来看你们了。」
阿奶皱着眉,朝我们看了过来,直到看到林猎手上拎着的野鸡,才笑开了花。
她笑着一把接过野鸡,把我们迎进了屋。
我给小妹喂过羊奶后,小妹哭累了,喝饱了,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等到了傍晚,阿爹和阿娘回来了。
阿爹迫不及待地催着阿娘去炖好野鸡,也迫不及待地催着我和林猎回去。
阿爹还是那样,生怕少吃了一口吃食。
我回屋看了看小妹,跟着林猎回了家。
小妹瘦了些。
我也只庆幸小妹还活着,只要活着就要盼头,嫁了人了就有好日子过了。
可我没想到的是,我好不容易等来的好日子也没了。